【嬴光】时光会带我去你的地方（4）
【504年元月二十二，雪中行】
今日，建康城开始下起正月的第一场雪来。虽然算不得鹅毛大雪，却也在瓦片上积了薄薄一层，煞是好看。只是太冷了些。
褚嬴缩在房间里，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床长绒的毯子，捧着铜制的小手炉，只露出两只点墨般的眼睛在认真地盯着眼前的棋局。
坐在棋局对面的时光每次一抬头看见他这样子都忍不住笑出声：“褚嬴，要不咱别下了？夏府这不是给了十日修整嘛，也不差这一天。”
前日在夏大人府上的擢选后来颇为顺利，褚嬴顺利成为了留下的九人，只是那个讨人厌的纨绔也在这九人之中。原本以为夏府会急锣密鼓地再从九人中筛选，但傍晚时分，帘子后的人影说了第一句话，让棋童们回去休息十日再来。
时光暗想，以褚嬴的天赋，之前没有受过正经的围棋教学就那么厉害了，他来之后不过两天，褚嬴便能把和他下过的每一局都吸收理解、举一反三。到了夏府选徒这一时期，虽然并无压倒性优势，却也是稳扎稳打地边学边晋级。这夏大人给了十天，对别人可能没什么，对褚嬴嘛……啧啧。
不过褚嬴这也太痴迷了些，回来之后就拉着时光复盘，然后下棋、下棋、下棋！昨天晚上的梦话甚至是“十三之十五！”“粘！”“打！”
今儿早上醒来，褚嬴坐起就找时光，开口便道：“小光——昨日对局，我知道怎么破局了——啊好冷！”
褚嬴瞬间缩回了被子，他看着正笑得欢的时光，有些担忧道：“小光，你会冷吗？”
时光顺着褚嬴的眼神看到了自己穿的T恤牛仔裤，看着挺薄的，不过他这个魂魄的状态不会饿也不会困，更别说这小小的气温变化了。
“没事儿，我可是棋神，神仙么，怎么可能怕冷。”
褚嬴这些天听多了时光侃天侃地的样子，一下便知道他又不正经起来，略去不提，挣扎着从被窝里出来坐到了棋盘前，又拉过一块毯子披在身上。离姆妈喊早饭还有一会儿，先来一局起床棋。
时光看着褚嬴坐在棋盘前期待而信赖地看着他的样子，一下子变得心软了，陪他下千局万局都愿意。
“外面下雪了，褚嬴。”时光边落子边诱惑他，“咱出去玩雪去？”
“观棋不语。”褚嬴正襟危坐地瞪了他一眼。
“我这是在下棋，又不是观棋，谁规定不能语了，谁！”
褚嬴迅速地从毯子里伸出手来落下一子，然后立刻又缩了回去，道：“小光，让你不专心，我可要提子了。”
时光正要反驳褚嬴这装大人的老气横秋的语气，房间的门猝不及防地被推开了。
“褚嬴，和谁说话呢？”原来是褚夫人，她穿着厚厚的袄子，手握在袖笼中，一脸惊诧地看着褚嬴，“你这孩子，别跟你大伯一样，神神叨叨的。”
褚嬴的大伯也是个棋痴，但却是家族里的反面教材。按理说他考取了五品棋士，是家族的希望，但不知怎么的这大伯忽然魇怔了，整日自言自语，疯疯癫癫。棋力也不见长进，终于有一天从城外的南山上嗖地跳了下去。
在褚夫人看来，褚嬴自从拿到那个石头棋盘之后，就开始整日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有时候她经过这屋，老是能听见褚嬴的声音，有说有笑的，好像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似的。等她戳破窗户纸一看，她儿子却是在跟空气说话，让人好不担忧。褚夫人思索着怎么调整他儿子的状态，下棋固然重要，她这宝贝儿子健健康康才是第一位的。
于是，褚夫人一把掀开褚嬴裹在身上的毯子，道：“老那么缩在屋子里不动，自然越来越冷。你呀，多出去动动。今天正好你爹休沐，叫上你哥哥姐姐们，咱们去寒山寺逛逛，学学那些清流踏雪，那什么，竹林七贤对吧。”
褚嬴一哆嗦，道：“娘，这么冷的天，就不要出门了吧……”
时光饶有兴致地看着褚嬴板着脸，似乎语带撒娇的样子，说：“阿姨，甭听他的，出门，一定要出门！”
褚嬴转头瞪了时光一眼。
褚夫人一见褚嬴朝空气瞪眼的样子，只觉得这孩子似乎真魔怔了，连忙把他头掰正了，道：“不行，今天必须出门。”
褚家一行人在晌午时分出城，打算游玩一下午，这雪天道路难行，要是路上耽搁了，就干脆投宿在寒山寺的客房。
褚嬴耷拉着脑袋坐在马车里，在褚夫人的监视下不敢跟时光说话。时光可算知道了，要是没有褚夫人盯着，褚嬴恨不得这一路在马车上的时间都和他下盲棋。
到了寒山脚下，众人却发现出门踏雪的游客络绎不绝，甚至比平常时分还要多一些。时光想着，不愧是南北朝啊，真是够文艺，也够冷！
南方，本就不容易积雪。这一路上山，行人纷至，道路上的薄雪早就被踩得一干二净，只有两侧低矮的植株上缀着一些残存的雪。
“褚嬴，走快点——”前方二哥喊道。
褚嬴吊在队伍的最后，心不在焉地爬着山，也不理会哥哥姐姐的催促，心思早就飞到天外，正在解出门前时光留下的死活题。
越往上爬，中途而返的人越多，积雪也渐渐变厚。不知道是不是人变少了的缘故，四周渐渐安静下来，甚至能听见簌簌的落雪声。不知是不是这雪景给了褚嬴灵感，他看着白茫茫的一片，忽然想到了那道死活题的关窍。
“小光，我知道了。白棋无惧，这一步的解法是，征子！”褚嬴眼一亮，连忙寻找时光的身影。这时他才发现周围皆是白雪，花草树木都被掩盖，脚下鞋袜已经湿了，原来刚刚一路踩到的雪都已经没到脚踝。时光并不在身边。
这一抬头，褚嬴突然发现原本一直不前不后跟着的家人身影亦消失不见了。难道是他走得太慢了？
“褚嬴，你走错路了。”时光闪身出现，“刚刚喊你没听见，你走进岔路了，快往回走。”
看见时光出现，褚嬴安心了不少，回头找路。但这山上雪似乎下得比外面更大些，他回头寻路的时候，没走几步，原先的脚印便已经看不见了，路也被埋在雪下面，无处可寻。
“小光，往哪边走啊？”褚嬴问时光，似乎时光能解决他的一切问题。
“这边。不对，是这边。不对不对……不会在这迷路了吧。”
“小光，这块石头怎么感觉跟刚刚路口那块一模一样……”
“我去，还真是。我们好像又走回来了。别慌，啊别慌，褚嬴，我们会找到路的。”
“小光，我没慌。是你慌了。”
“我没慌啊。我一神仙慌什么。”
在这雪山里徘徊许久，天色渐渐暗下来。褚嬴毕竟只是一个孩子，即使镇定依旧，却开始不可避免地感觉到足尖开始冻得失去知觉，双腿像灌了铅水一般沉重不堪。察觉到这一状态的时光早就慌张得不行，他知道褚嬴不会死在这里，会成为未来的棋神，但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：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到来干扰了褚嬴的命运？会不会因为他导致褚嬴冻死在这里？
“小光，你是……神仙，你不怕冷。”褚嬴讲话开始哆哆嗦嗦。
“对，对对我不怕冷。褚嬴，我们马上到了，再坚持一下……”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岁时失去褚嬴的那个晚上，仿佛溺水一般，沉重而疼痛，夹杂着懊悔。
“小光……”褚嬴的意识开始涣散。
时光想抱着褚嬴摇摇欲坠的身影，但是当他的手伸向褚嬴时，依旧穿过了褚嬴的身体。时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褚嬴因寒冷而瑟缩的身影，却不能抱着他向他输送温暖。原来一切磨难都只有褚嬴一个人在承受，时光只能旁观，这使他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。
“有人吗？救救我们……有人吗？”时光喊叫起来，明知道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，却依旧用尽自己的力气发出最大的声音——也许是在向神明求救。
褚嬴看见时光白色的T恤和四周的白雪似乎融为了一体，而他今天穿了偏深黑色的衣服。像不像一颗被围困于白棋陷阱的黑色棋子？只是扼住关口的白棋却在为他呐喊……远处好像出现了一抹灰色，是一颗灰色棋子吗？褚嬴昏过去之前如是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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