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斯非】回首桃花万里
【0】
“师哥，记得吗……师哥，千万别忘……”
每夜，我都被这样的梦惊醒。那幽幽的声音随着风在寝殿里久久徘徊，不肯离去，应和着偏殿的清漏，一声一声，捶打着我的心。
又梦到了韩非，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梦境呢。
【1】
十八年前，我还在儒家求学，名满天下的荀子做了我的老师。那天，他浅笑着摸摸我的头，说：“斯，你有经世之才，好好学习，更要好好使用你的才。”
我一凛，肃穆地向老师行礼，答道：“是！”
我偷偷抬起眼看老师，他还在微笑，温暖芳华，而他的身后，绚烂的桃花开满了整个庄园。
我研读儒家典籍，被老师的思想深深吸引，那夜，他带我看房星冲月，清辉洒满了衣裳，他说：“斯，与天斗，其乐无穷。但人于天，何其渺小，唯有制天命而用之，顺应它，却不能完全被它禁锢。当你决定一件事情后，便要尽全力去做，无论天命，决不回头。”
是夜，我依偎在老师怀里进入梦乡，澄澈的月光洒满了梦中的池塘。那一刻，我最大的梦是继承老师的衣钵。
后来，老师去齐国讲学归来，收了一名新弟子韩非。
韩非只比我小两岁，性格不羁远胜于我，已经在外游历两年，因此见识已很丰富。他敢当面指出老师的错，与其它名家思辩时也毫不怯场。许多方面，我都自愧不如。
只是他似乎不肯潜心学习儒家典籍，颇有主见。整日里抽空便捻一枝桃花插在我的发髻上，然后调笑道：“这么看来，师哥倒是有了几分女子的娇美。莫不是你投错了胎？”
我一向淡漠对人，因此其他儒家弟子、门客并不与我来往，韩非一天到晚闹我，反使我身边多了些生气，我一直颇喜欢他。
直到有一天，他穿着正装，对我说：“师哥——我要走了！”
他要去哪里呢？
“老师还不知道。接下来我准备去道家转转，总有一天，我会找到方法结束这个乱世。师哥，以后每年桃花开的时候，要想我啊！”
他摊开手心，一朵完好的、晶莹剔透的桃花安然躺着，他缓慢地将这朵桃花别在我的髻边，正如他千百次做过的那样。
然后，韩非转身离去，不再回头。
就像老师说的那样，决定了，便不留念，不回头。
这一点，我们师兄弟都做得很好。
【2】
人世几多消磨，我辗转成了秦国的廷尉。
韩非的名气也越来越大，当我听闻他的主张是“不期修古，不法常可”时，不禁暗暗欣喜我们的契合。尽管我们两人都与儒家的主张渐行渐远。
那日我去拜访老师，他摇动着盛着黑色茶粉的杯子，淡淡道：“已然决定，何必问我。只是将来不要回头，也不要后悔。”
我思量了很久，什么才会让我后悔？
【3】
春去又复来，寝殿内的熏香却始终燃着寂寞的冷香，把阳光赶出殿外。
很多年后，韩非也来了秦国，他蓄起了髯须，依旧不羁，笑语盈盈。他把早已放在手心的桃花戴在我的头上，久违的声音多了一丝磁性，将老师庄园里的桃花图缓缓在记忆中展开。
“美师哥，你蓄了髯须便再也不像女子了，真可惜呢。”
我们秉烛夜谈，漫漫长夜仅在弹指间，我们聊着名家舌战群雄的轶事，反复咀嚼了“事异则备变”，甚至大胆评了一番秦王，似乎几十年人生我只有韩非足以敞怀畅聊。
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韩非却越来越苍白，神采也渐渐褪去。
“师哥，我要死啦。”
怎么会。
“我为了理想而来秦国，明知秦王多半是容我不得的。但愿，但愿……”说这话的时候，韩非依然不羁，似乎“死”早已与他毫无干系，风淡云轻，让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手握桃花来和我告别的少年，他带走了我十四年的桃花香。
两天后秦王派人送来一把匕首和一瓶鸩酒。
忠于他，便杀了韩非，否则，饮了鸩酒。
我拔开鸩酒的塞子，上面还浮着几片桃花，散发出清新而又魅惑的酒香，仿佛只须闻上一口便会陷入醉生梦死的泥沼，难以自拔。
韩非夺过鸩酒扔进池塘，他忽然抱住我，哽咽道：“师哥，我快死了，即使你不杀我……我们师兄弟聚少离多，但我韩非从头至尾都将你放在心上，我还想和你一起看桃花，一起去桑海和老师告别。但是，来不及了。师哥，记得要帮助秦统一六国，实现我们共同的理想，那时，没有战乱，没有纷争，六国的黎民都可以看桑海的桃花……”
“师哥。”韩非抓起我握着匕首的手，猛地刺进胸膛，“然后，毁了秦。我们……的天下，不……不姓秦……”
【4】
“嗒，嗒……”清漏声幽幽，窗外渐明。
我掀开被子开始穿衣，准备前往今日的朝议。昨夜又梦到了韩非，徒增双眼朦胧，只恨当年我不善言辞，没有清晰地告诉他，我们所期许的天下，若没有了他，又怎能成为我眼中的天下？
罢了，罢了！
小厮匆匆献上请贴，说：“赵高大人邀大人今夜一叙，为您引见胡亥世子，大人往否？”
“往。”我沉呤应道。
老师说制天命而用之，我制不了天命也用不了它。我频频回首留恋桃花歆香，还有那捻花微笑的少年。我本决定用我一生助秦创下万世基业，但此刻我已后悔。
毁了它，又何妨？
不过回首，不过一死，何惧？何惧！
只愿来年幽冥相聚，容我在桃花深处再见他们一面——老师，还有，韩非。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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